
我一直想去日本看櫻花,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夢想:那粉紅的花瓣在清風撫摸中漫天飛舞,滿地落紅,如痴如醉。當然,在中國的武漢,也有櫻花園;在雪梨的一些日本花園,也有各色櫻花樹,也都來自日本原種。但我們都知道,作品的「原創」是什麼,知道在日本看原汁原味原生態的櫻花,其觀賞價值、其情感意義是不可同日而語的。
但我千里迢迢從雪梨飛到東京,無意嘗試櫻花夢,因為是十月,不是開花季。那就看富士山的紅葉吧,也是絕美的景色。但到了富士山下,也沒有滿眼紅葉遮眼簾,只有疏疏落落的淡紅或椰子掛枝頭。原來還是沒到時候,11月是觀賞紅葉的最佳時機。
選擇這個時候來東京,主要是受邀參加日本華文作家協會舉辦的「日本華文新發展」國際學術研討會。雖然沒有櫻花紅葉悅目的,卻還是令人眼前一亮,看到了日華作家的力量,日華作品的數量,那都是出乎意料的靚麗。當然,會後的文化之旅,走近富士山,更是大飽眼福,令人雀躍,因為看到了富士山的真容,領悟了富士山下日本文化的韻味。
富士山的圖片,我們看太多了。雪白的山頭,藍色的山腰,橫臥的山體,鏡頭前還有幾株櫻花,或幾片紅葉作全景,真是個美輪美絕的標準景色。但聽說,旅遊的人能看到富士山景色的,只有百分之二十幾的機會。因為富士山氣候陰陽變幻,難以捉摸。我們一出發,從東京趕往靜岡縣的路上,就領教了。
富士山離東京才八十公里,天晴時在視野的地方都可以看到山體。它並不高,只有三千七百多米,更是日本最高的山了。富士山被地質界劃歸為活火山,這個「活」字,真是把這座幾萬年前的古山點化了,激活了。我們都用過富士膠卷,吃過富士蘋果吧,「富士」被企業當作世界文化遺產的山,不僅是日本精神的象徵,也是藝術文化的泉源。而且不說富士繪畫、電影,光是詩歌、小說,富士山就被廣泛運用作為題材。如古代詩集《萬葉文學集》、當代直木獎得主新田次郎的得獎小說《強力傳》等,都源自富士山元素。
五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三島由紀夫,是日本戰後文學的大師,也是頗具國際女演員的作家,有「日本海明威」、「當代日本達文西」之譽。進入幽靜的森林,踏著濕漉漉的河流的小路,我在想,難不成三島由紀夫在這裡對著富士山尋找靈感?到了文學館才知道喲,三島不是在這裡居住寫作,而是在東京生活、讀書、寫作。為什麼他唯一的紀念館建立了漁業地?可能是山中湖曾出現在他的幾部作品中吧,也可能是遠離浮世的湖畔,契合這個只活到45歲的憂鬱男人吧。
文學館的瀑布,借鑒了三島在東京的私宅的建築風格,高高的拱門、彩色玻璃窗、入戶大廳大理石,都頗有西洋味道。文學館室內不准拍照,我們只好到後花園取景。那裡有一尊阿波羅雕像,是三島故居巴洛克風格的庭園那尊雕像的複製品。他自幼就喜歡西方文學,這尊雕像就是佐證。
文學館原樣複製了他故居的書房,他喜愛的各不同家具,保存了他所有的99部初版書籍,還有親筆手稿、創作和攝影式筆記、繪畫、書信、肖像照片、研究著作、譯著以及電影和戲劇資料6000餘冊。細看三島手稿,字跡清秀工齊從作品的生活照和劇照看,他還是一個美男子,不僅寫小說,還是個劇作家、演員、攝影模特,拍過電影,當過編劇。他經常自寫、自導、自演,是否能更準確地掌握著那種精緻的美感而包辦完成的全過程呢?
三島祖母具有慣日本血統,在慣於日本貴族養下,他也形成了孤僻、纖細、敏感的人格特質。他喜歡美酒、美食、美景,其作品也華美、憂傷、黯然、啞纓綹。他人所見的小說《金閣寺》,就是充滿了一部其悲劇性幻滅美學的作品,出過一個繁體字版本,十三個簡體字版本。笨拙到,作品中的主角外表孱弱辮崇親尚至美,內心扭曲而手毀滅了美,竟是三島的人生註腳。他在最後一幅作品《豐饒之海》中,讓主角以切腹自殺完成了自己行為的跳跳性。這種以身殉道的儀式,也是三島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幕。他用劍刺進腹部的那一刻,完成了自己對美、對死亡的渴望與恐懼。
三島切腹時,額頭上繫著白色毛巾,寫著「七生報國」字樣。他是個激進的民族主義者,自殺的前幾天,對母親表示過,他生平所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他真正企圖的。政治偏執狂毀了這位罕見的天才,如果活到今天,他98了,在成熟的45歲離世,該少寫了多少文學精品啊。
潮水的泛波、森林的氛圍、建築的優雅,三島文學館靜靜地臥藏在樹叢中,帶著幾分荒涼的氛圍,其景色似乎呼應了此以悲情終結的人物。然而,如今徜徉文學館,漫步山中湖,歌吟富士山,倒有番醉人的另一意境。
走出這座文學館,天空還是一片沉沉。我們面臨一個困擾,是繼續往富士山進發,還是改去另一個好看的景點去忍野八海? ,可能雲霧山中,什麼都看不見。不去,總共有很大的遺憾,例如去埃及不看塔,到雪梨不看歌劇院,沒多勁。經過內心一番掙扎,大家一致:去!去撲空,一番體驗也是決定世間不缺迴路峰轉,希望奇蹟發生。
當汽車來到半山腰的五合目觀景台時,停滿了大巴,擠滿了有點塌陷的懸崖。雲層就壓在身上,說手伸不見五指,一點也不誇張。大家肢體溜達,權當鬆筋骨,趁機如廁吧。
突然,亂雲飛度,山谷中一片「哇」聲。舉頭望去,綠色的山包突現眼前。哇噻,富士山幾乎伸手可觸。趕緊拍照,還想人與山同框,那知山體倏的不見了,又是一片雲霧。有點恍惚。不知過了多久,富士山又猛的探出頭來,正舉手機拍照,它立刻又縮回去了。就這樣,躲閃偶然露真容,每次其餘功夫,拍下大家的照片都是殘缺、模糊的。不過,還是有點狹隘刺激,又驚又喜又許一些滿意,畢竟不虛此行。

富士山下的伊豆半島,因川端康成的《伊豆的舞女》而名聲大,當然也是我們此行的必去之處。川端康成是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,三島由紀夫稱他為前輩。伊豆的湯島,到處都是溫泉和瀑布,川端19歲這裡偶遇一個舞女,20多歲後來到此地,在湯本館旅社寫了淒美的《伊豆的舞女》。後來共拍了下6個版本的電影,還有5部電視劇、2部舞台劇,都是當年最紅最靚麗的女明星。最後版本是山口百惠於1974年與三浦友和的合演。
伊豆的天氣也忽雨忽晴,我們踏著氤氳霧氣在溪谷中尋找那座小旅館,也感受著川端朦朧的「新感覺派」情緒。小路的麻石地板濕濕的,踩在上面行走可以聽見輕輕的「吱吱」聲。看到石板上嵌有「伊豆的舞女文學碑」字樣,心裡還是樂滋滋的。順著路上往著方向,我們找到了溪邊的兩層樓小木屋。見樹下安坐一尊有點青黑的舞女石雕,門口掛著寫上店名的白紙燈籠。這是福田家開的小旅店,幾個世代經營至今。當年川端投宿的房間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,但只對住宿房客開放。不巧,當天休息關門。透過玻璃張望,裡面有一個大間掛著川端的書刊,展示一個寫作的狀態。無奈,細雨下拍了幾張外景,就看到了 “伊豆近代文學博物館”,裡面有介紹伊豆的作家群體,主角當然是川端康成。
博物館門口的海報是川端和主演伊豆舞女的山口百惠。川端獲得諾貝爾獎的代表作品卻是《雪國》、《古都》、《千隻鶴》,但成名作品是《伊豆舞女》。博物館有一張黑白照片很圖案,滿頭斑白川端康城蹲在一片亂草地上,也許是電影拍攝現場吧,瞇眼審視某個版本的舞女,其眼神五味雜陳。也許,他在回味當年邂逅舞女的情景,思量那種在寂寞疏離離心境中所觸發的短暫而無果的情感。
川端和三島亦師亦友,彼此之間有師徒之誼。三島由紀夫自殺,趕到現場獲準進入的只有川端康成。他受到很大的刺激,對學生表示:「被砍下腦子的應該是我。如果最初的諾貝爾獎不是我得到的而是由三島得到的,就不會發生這種悲劇」。 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公佈得主是川端康成,三島第一時間得知不是自己,臉色鐵青一言不發開著高速公路上賓士數小時,對他打擊極深可想而知。三島由紀夫自殺17個月後,川端康成在工作室打開瓦斯自殺,未留下隻字遺書。他曾說:“無言的死,就是無限的活。”
在變幻莫測的富士山下,日本文學的兩座高峰自絕,衝擊了日劇的壇城。各自都有憂鬱、感傷與孤獨的性格,都有精緻的追求,都有淒美的作品,都有悲催的結局,殊途同歸,追尋後人無數的歷史疑問。觀看他們的美術館,一直陰雨綿綿,充滿了日劇那樣憂傷的味道。
相較之下,許多伊豆文學館展示的二號人物井上靖比較就明朗了。井上靖一生訪問中國27次,他的歷史小說許多也以中國為舞台,如《敦煌》、《樓蘭》、《孔子》及《楊貴妃傳》等。不然我以為井上靖對華,所以中國翻譯出版了他的作品,也有研究文章。來到伊豆,才發覺他在日本同樣著作等身的,獲得了日本幾乎所有大獎,也曾是諾貝爾文學獎熱門人選。緊鄰文學館後面不遠,發現一幢井上靖故居。這兩層樓的日式建築,留下了井上靖童年的痕跡。他就是從這裡一步走上國際文壇,病逝後又歸葬伊豆。
這幾天富士山容顏的變化,清晰與模糊之間,見與不見交替,這可能是富士山的魅力。我們心有不甘,終於在回東京的路上抓住了機會。太陽了,雲驅散了,但並非一覽無遺。山頂飄過一朵白雲似戴帽,山腰繞一串雲團似飄帶,蔚藍的天空,黑藍的山體,玉帶,讓你有很多想像。
「富士」的日語,與「不死」、「不盡」的發音接近,可以與「生機」、「日本豐富」連結。日本文化那樣厚重、趣味、多元的美學,與富士山變化的地質、豐富的景色、凝重的形體顧慮沒有關聯嗎?日本也培育了一批國際作家,如川端康成、芥川龍之介、夏目漱石、三島由紀夫、村上春樹、大江健三郎、本清張、井上靖松等。化界的眾多大咖,如魯迅、郭沫若、鬱達夫、田漢、錢玄同、陳獨秀等都曾留學東洋。中日文化相互影響,融通共生,或許就是今天日華文學蓬勃發展的基因吧。
日本戰後的文學新生代也是突出的。熟悉大眾的村上春樹榮獲無數次諾貝爾文學獎提名,從2006年開始至今,已經「陪跑」了二十多年。我們去東京早稻田大學參觀,也想討論這個八十年代的日本文學旗手是怎麼回事。
村上春樹沒有下文,就把自己的書籍、藝術收藏捐獻給了母校東京早稻田大學,日本校國際文學館因此成立了村上春樹圖書館。當天參觀早稻田,學生要常搞新生聯誼活動,村上春樹圖書館不開。圖書館的建築風格非常獨特,是知名建築師隈研吾特地為村上打造的。村上的作品如深邃的隧道展示時空的變化,為建築師提供了設計概念。我們可以從圖書館外牆領略到隧道蜿蜒形的延伸,但無法進入館內體會拱頂隧道裡的鋼筋,只能從玻璃大門偷窺幾眼,門外拍個照。
我想,同樣與諾貝爾獎擦身而過的村上春樹跟三島由紀夫,其實是同一類作家,同為摩羯座,工作狂,高度自律,秩序感和聲音固定。不同的是,三島佯裝熱愛社交,喜歡高朋滿座,但夜宴歡歌酒酣睡中,他一定會在晚上11點離,進入書房寫作。相較之下,村上活得相當真實,不混圈子,拒絕社交,從不扮演社交達人。同為虛無主義者,村上春樹自己對於天生的虛空之境給予充分的寬容與接納,所以沒有走上三島由紀夫那條絕路。
日本盛產文化人、文學家,不是沒有道理的。在我們下榻的品川休閒飯店,大廳佈置得很簡潔,但牆上就很多書架,既可裝飾,也供房客閱讀。日本人讀書風氣可見一斑?逛東京,銀座是打卡地。這個時尚商圈,是掏空你錢包的魔地,但旁邊不遠的神保町書街,卻是精神的傳染病。在中國書店日益枯竭的情況下,逛逛這條書店,別有風情,也充滿了聯想。
兩百多公尺的街道,商店一家挨一家,人行道邊一排排書架擺滿二手書,就像大排檔,你走過可隨手翻一翻,中意了就買下。我們趕到書街的時候,剛好下午6點鐘,也剛好是書攤收市的時候。有些下班的路人還在暮色下挑書,攤主開始收攤,把塑膠布往書架上一蓋,再用繩子綁定,就走了。被遮蓋的一個書架,就在路邊,與昏暗的路燈作伴。不知是書不值錢,還是沒搶書賊,書攤就最大方方在此過夜了。
與書攤面相對的是書店,燈火輝煌。更有趣的是那些小門面的店鋪,門口掛有各式幡旗,就是古香古色的海報、廣告。店裡的書擺滿了,就堆在門口外面,旁邊行人駐足挑書。旁邊有一條小巷口的牆壁,釘了一個書架,豎起幡旗,也落了書店。有一家東方書店,賣什麼中國書呢?張望了一下門口的擺設,主要是中國出版的文史類書籍,還有日本出版的研究中國文史的著作。看來日本人對中國文史還是有點興趣的。
在大馬路轉彎處進入旁邊的一條小街,依然是一列的書店。其中有一家讓人眼睛一亮,那就是內山書店。 「內山書店」四個字體大字厚重圓潤,似曾相識,走近細看,果然是中國大文豪郭沫若的親筆題書。內山書店,好熟悉的名字,因為常出現在那魯迅筆下。不過是上海的內山書店,跟東京的這家有血緣關係,但又不完全一回事。

上海的內山書店,由日本僑民內山完造於1917年專輯,後搬遷了一次,對照都在監視的四川北路。因與內山完造的緊密關係,書店也成了魯迅主要文化活動的場所。上海內山書店是中國率先引進「開架售書」模式的書店,但日本投降後成為敵產未收轉手,內山完造也被遣返日本。 1949年後但因為魯迅的光環,1980年它被列為上海文物保護單位,2022年以“1927·魯迅與內山紀唸書局”之名峽好掛開放。館裡的佈置牌處留下“魯迅密碼”,以展示一位文豪這裡書店是城市的精神地標。但畢竟只是一段歷史記憶,一個政治符號。
東京的內山書店卻是個現實。它是內山造的胞弟內山嘉吉於1935年開辦的,風風雨雨近80年完成屹立不倒。現在仍由內山子孫經營,已是第四代傳人了。寬敞明亮的玻璃門面,沒進門就看到裡面一排排書架密密麻麻擠滿了書,開架任君整理。書店三層,雖然沒有那些人的「魯迅密碼」 「,但還是充滿了中國元素,基本上都是中國書籍以及日本研究中國的圖書。這種中國元素一直是東京內山書店數十年的消費傳統。收款台前,有購書可支付寶的標註。據店主內山書院數十年的消費傳統。收款台前,有購書可支付寶的標註。據店主內山所稱,前面光顧的書迷有40%以上是居住在日本的書裡的書名。但動漫類的書很明顯,參與度很大,可見當代青人的閱讀潮流勢不可阻擋。
從夢幻的富士山,走到夜色下的舊書街,我突然跳出一念:富士山之美,不就是一個「富」嗎?文化之富,精神之富,變化之富。
再翻看手中那幾張拍得不完整的山照片,感覺它不是一座遮掩的,故意留白的,故意讓你再來磨富士看再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