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說連載】《沉城驚夢》(四)

橫過四十六號公路,向斜對面走出,就是陳國纂大道了。
人在澳洲

橫過四十六號公路,向斜對面走出,就是陳國纂大道了。

路面兩邊站滿了形形色色的人群,路中央分三排的越共部隊,在一面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的紅、藍兩色正中,印上個金星的旗幟引領下,靜謐沉默的有點筋疲力倦的以凌亂步伐向西貢的方向前進。好奇的市民爭先迫近他們,要一睹平常口中「老鼠」們的真面目。

元波從人群里硬擠進去,看到許多老百姓,情難自禁的對路過的越共部隊拍手歡呼。有的把袋裡的香煙拿出來,隨著移動的隊伍邊走邊派發煙枝;士兵們伸手接過香煙,並用濃濃地北越口腔向遞煙的人們道謝。但見加入派煙枝的人越來越多,接著、有些婦女竟從家中拿出可以吃的糕餅、點心及飲料,迫近隊伍去奉獻心意。

好像是這個部隊為她們帶來了和平及希望,對這次奇蹟的和平,老百姓迅速把感恩的對象歸功於勝利的一方。這些年青的北方軍人,很快的成了越南南方廣大人民眼中的民族英雄。

元波看到他們所裝備的隨身行軍用品,竟是那麼參差不齊的;軍鞋竟不是皮靴,幾乎全是一種用舊車輪的廢膠料改做的。難怪步過的隊伍會那麼寧靜,完全沒有大軍操過時嘹亮的靴革聲響。軍帽居然不是鋼鐵製造,而是輕飄飄像紙皮,看來是防曝及防雨外;對於子彈,似乎他們的頭皮可以那麼自然的讓敵軍任意射擊。所有的武器,毫不起眼,甚至AK步槍外表的亮度、也難和美軍的M16型那種耀眼美觀相比。

元波猜想,射擊時那呼嘯的聲浪也必然沒法超越M16的清脆。他們步法凌亂,像一班烏合之眾的頑皮蛋、那麼隨隨便便的散漫無章的,以各自喜愛的腳步踏過長街。這凌亂隊伍呈現在西貢人民眼前的雄師,一點威風的氣慨都沒有,元波幾乎很失望。「老鼠」英雄,不該是這個形象。可是、卻千真萬確的明明白白的擺出來,就是如此不堪的這種形象。

如斯軍隊,為什麼他們會是勝利的一方呢?元波一時百思難解,他摔摔頭,想把這些困擾著他的思緒摔掉。不意往左方張望時,在四十六號公路接近森德街的角落;驟然見到一小隊身穿共和國別動軍制服的敗兵,他們正在街角處競相把身上的軍服快速的脫下來。地上散放的是些軍帽、軍靴,和數不清一串串的整排子彈;還有那亮晶晶的M16自動步槍,孤寂的被主人隨手拋在路堤上。

他們心急的完成了這個放下武器不再反抗的任務,也已盡了軍人服從命令的天職。經過的老百姓,似乎連瞧瞧他們也會感到沾污了自己眼睛般的,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的興沖沖的湧向共軍的隊伍。

元波卻被這一幕景象深深地吸引,他瞧見他們只穿了內褲,赤身露體的匆匆走進森德街里。遺留下的軍服、武器和徽章,在陽光的照耀下,竟也發不出半點光芒。一個敗亡的政權,如今連象徵該政權的東西竟也會黯然無光。

元波心頭湧現了一陣凄涼的感覺,好像他也是敗兵中的一份子,要去承擔歷史的恥辱。其實、他真真正正的只是戰敗的南方國土裡,兩千多萬老百姓中的一個而已。他很奇怪自己沒法一下子去接受這場勝敗的改變,也沒法學習別人有那份興奮,他想起太太婉冰的天真和單純,臉上竟浮出個淺淺的笑容。

對「老鼠」英雄的形象大感失望後,反而很感動於他們可以奇蹟般的取到這場勝利。越南民族為爭取獨立統一的戰鬥,能夠最後勝利,元波對這個民族首次湧起了一份很深的親切感和敬佩。這樣想著時,在步向店裡的路途上,心中才變得開朗,終於感受到熱熱的陽光,格外溫煦又可愛啊!

忽然間、槍聲連綿的向空中射擊,像受傳染的那樣,此起彼落;接著各種各樣的爆炸聲,串連起有如新年燃燒爆竹的喜慶,給人到處都是充滿歡樂的感覺。細細聆聽,幾乎什麼類形的槍械都給用上了。

在第一聲爆出的槍響時,元波真是大吃一驚,趕緊躺避到路邊的燈柱後去。但當他看到前面那班青少年們沿街歡叫時,始明白自己真的已成了驚弓之鳥。映眼那堆擠涌著的人群,都舉著各類槍枝向天空盡情的鳴放。湧出馬路的成人,看到敗軍所留下的武器;都爭相拾起,把槍口朝向天空瘋狂拔射,作為普天同慶的表達方法。

相同的槍枝,作為戰爭武器是可怕的,變成歡樂的工具,卻只像鞭炮。元波瞧著那些十幾歲的小毛頭,竟也把這些槍械當成玩具,心裡也暖暖地,有份輕鬆的感覺。畢竟、糾纏多年的戰爭已真正結束了。誰勝誰敗?對於善良的老百姓,似乎都不值得計較。

店鋪里的大門沒上鎖,元波一推便閃身而入。

客廳中、穿著西裝外套的是他的父親,坐在沙發上神情落寞的吞雲吐霧,從老花眼鏡里瞄他一眼,什麼也不說,又低下頭去吸煙。

二弟元浪穿背心短褲,坐在書台後,時而用手撥弄算盤;時而隨手翻查檯面的一本出貨單,望著他進店,只是點頭,算是招呼。

惹眼的棗紅色波恤、配著窄身牛仔褲,淺色太陽鏡仍然半吊在鼻樑上,面對父親的是三弟元濤,身子半卧在沙發里,瞧見元波,立即移動身體,略略調整了坐姿,然後開口:

「大哥,我們都在等你。」

元波對他展示微笑、才向著父親說:

「爸爸、外邊好熱鬧呢,人們都在開槍慶祝呢。」

「坐下,我有話和你們講。」

元波已經知道,每次有什麼事情發生,直接或間接會關係到業務或家族時;父親必定等著三個兒子到齊,然後展開討論或作個最高指示。像改朝換代那麼重大改變,當然照例要開家庭會議討論。

元波靠近元濤的身旁坐下,眼睛就定定的注視著父親。

「戰爭結束了,也叫和平。但真正的意義是自由的南越國土變色;我們和全南越兩千多萬人民一樣,從今天開始就要生活在鐵幕里了。」父親放下手上的煙蒂,語氣平靜,好像在演講:「今日你們兄弟三人都在我面前,沒有一個在外國,我肯定的和你們說,我們算是破產了。」

元濤整個人從半卧的姿態里彈起,緊緊張張的把腰挺得蠻直的,一臉驚奇的望著父親,彷彿瞧著一個完全陌生的外國人般,說不出的充滿了好奇。

元浪放下算盤,凝望著元波;元波的意外也不在三弟之下,驚愕了好一會才說:

「爸爸,您的話我們不明白。縱然新政權成立,也不會不讓人民做生意。再說了、我們店鋪內的所有存貨,不動產和銀行存款以及黃金、鑽石,都沒有任何損失啊 !」

「你們還留在越南,我們整個家族都沒有人在國外;這裡存下什麼,都不中用啦,對我來說也已算是破產了。」

「爸爸、我也不明白,大兄走不成,但家中財產全部完好無缺,您為什麼說是破產呢?」元浪一改平時的嬉皮笑臉、正經八百的發問。

老人猛抽煙,大力吸幾口後再噴出來,搖搖頭講:

「唉!那些已不是我們的財產,遲早會變成共產。」:

「共產黨又不是土匪,那裡會如此對待老百姓?」元濤的話算是在抗議他老爸的論調。

「我主要告訴你們,今後的業務方針,要開始收縮、然後結束經營。」

「為什麼?」三兄弟幾乎是不約而同的齊聲發問。

「你們三人都不能離開,我們的家產坐吃也可以維持好久;但共產黨是不會容許人民坐吃的。那麼、如不把生意收縮,再拚命買賣,去招惹他們注意,就會早些惹禍上身。如果早日停業了,有時間才可以想想今後真正出路。」

元濤接下去問:「如果是中立呢?」

「不要再發夢了,吃到口裡的肉骨,狗是不會再吐出來的。」他父親點燃上另一根香煙,指著元波說:「你要特別小心、 「全國咖啡公會」的秘書長職位可以辭掉的話,最好趕緊辭去。今非昔比了,你們早點回去吧!別到處亂跑了。」

「知道了、爸爸,那我先走了。」元波站起來。元濤也接著說:

「爸爸、我和大哥一道走。」

兩兄弟就一起走出店門,在門外、元濤搖搖頭說:

「大哥、爸爸的話你以為如何?」

「自有道理,雖然我到目前還不完全明白。」

「我不相信,大家等著瞧吧!」元濤騎上「漢打」機動車,才發現店前沒停放元波的汽車,就說: 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
「不、我要到張心那兒,你載我去。」

「什麼?他沒跟阮高祺一齊飛走?」

「沒有。」

「真是少有呵!」元濤發動了機動車;元波坐上去,兩手抱著前面弟弟的粗腰,隨口說:

「你不用再當兵了,有什麼打算?」

「幫你忙,怎麼樣?」

「你忘了爸爸剛才的話嗎?」

「再想吧!」元濤將車轉向富林區,十分鐘後就停在六省公路的一座石橋邊,元波跳下車,和弟弟揮個手,沿石級走下去。

第二間褐色大門就是了,他舉手輕敲,應門的是張心的太太。她穿著傳統越服長衫,走起路婀娜生姿,烏黑的長髮、亮亮地垂落在背後,不加梳理,凌亂卻有致。一份飄逸的韻味若有似無,在她精明的眼睛內散播。當木門開啟時,看到是元波,她的臉頰迅速的展開、像一朵微笑似的花蕊,熱情的迎向元波。款款有禮的邀請客人進屋,元波情難自禁打從心底讚美眼前這位北方佳麗,好友和她匹配,真是郎才女貌,登對得很。

張心上尉聞聲出來,和元波握手,四目交投彼此竟相對無言。

「一切都已成定局了,別太擔心吧!」還是元波先開口、打破屋裡的沉默。

「我情願戰死沙場,完成軍人天職,好過這樣不死不活的等待;心裡很難受,外邊怎樣了?」張心一口氣的說,像要把苦悶從呼吸中盡量吐盡。

「到處都是人、老百姓都在慶祝、大家很興奮,畢竟是和平啦! 」

「如果我有什麼不測,請你代照顧我的母親和太太,行嗎?」

「不要胡思亂想啦!」元波的心有點痛,彷彿被他的話重重的敲擊著,不祥之感頓涌。

「不妙的感覺總糾纏著我,他們不會輕易就放過我的,你答應我嗎?」張心看來,心事重重,已失去昔日的那份飛揚神采,才一日不見,竟蒼老了許多。

元波肯堅定的點點頭,並告訴他在路上見聞,他太太明雪張羅了茶點拿出客廳,然後也傍著夫君坐下,出神而認真的聆聽著元波的講話。

告辭時、明雪不讓丈夫出門,親自送元波到門邊時;悄悄地把一個包裹遞給元波,並用她盈滿北方口音的清脆聲調說:「波兄、拜託你把它拿到安全的地方丟掉。我真怕他想不通,會做傻事,你有空多點來探望我們喲!」

元波已經猜到那是張心上尉的曲尺佩槍了,慎重接過才說:「我理會,雪姐多保重,請別送了,再見。」

明雪再三道謝,就目送他走上石級,才轉身關門。

元波截住了一部三輪車,把家的方向講了,也不還價,就靠上車座。車夫笑吟吟的踩著腳踏,下了橋、元波又見到一幅新景象。六省大道旁,川流不息的人群,抬著米包,扛著各色各樣的東西,興高采烈的呼叫著。

他百思難解,這些男女老幼,打從什麼地方逃難的?誰知車夫已用越語邊踏著車、一邊向人群發問,當明白了是什麼一回事,這位仁兄也見機得很快、竟把車急剎,請元波下車。不收車錢、道個歉,就匆匆踏著空車趕去米倉搶米。

元波無奈,只得抓緊手上的小包袱,安步當車,邊走邊看那從旁擦身而過的人潮,那個大貨倉的全部存貨已經給拿光了。這些片段、都讓元波大吃一驚,眼前展示的是他一生中,從未經歷過的無政府狀態、極其荒謬及亂七八糟的局面。

他心裡感到一陣莫名的驚恐,腳步也就加速了。家,已那麼接近了,又好像永遠都走不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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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:心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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