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说连载】《沉城惊梦》(二十四)

张心变得很沉默,有意无意中在避著元波,相遇时浮现著苦笑,就好像无话可讲了。元波明白他的心情,几次三番想安慰他,但总没有恰当的机会。
人在澳洲

张心变得很沉默,有意无意中在避著元波,相遇时浮现著苦笑,就好像无话可讲了。元波明白他的心情,几次三番想安慰他,但总没有恰当的机会。

苦役工作己经慢慢习惯,但饥肠辘辘的滋味总日夜在他的肚里翻动。有时想起婉冰,必定念及她烧的好菜,在回味中没来由的引起些口沫涎垂,自己差点失笑。

黄昏晚饭后,张心欢天喜地的来找他,倒令元波大感意外。

“波兄,我捉到几只老鼠,一起来试试野味。”

“我从没吃过,不过 、、、、、”元波没法拒绝那份诱惑,但对于鼠肉却有点恶心。

“红烧鼠肉,包你喜欢,走吧!”张心不由分说伸手一拉,亲热的和他往回走。

到达东营时,一堆人约七、八个左右,团团绕著临时架设的火烤炉;老鼠用树枝串起,有六只,每只小过乳鸽的体积。所有贪婪的眼睛都紧紧的盯著那些在火上烤著的老鼠。张心一到,他们立刻让出些空间,看来、好像对他特别客气。张心逐一的介绍那班朋友,有一个双眼圆亮的竟是印光寺的释明珠大德,那头浓黑的头发,让人怎样也不能想像他曾经是个大和尚。

和尚吃鼠肉,元波没听过,倒有幸见到了。

老鼠烤熟后,香味四溢,张心用手抓下,撕开分派,元波得到半只;拿在手上,嗅到香的诱惑,把原先的恶心感觉抛到云端去了。偷偷瞟著身旁的和尚,但见他早己忙著用牙齿咬噬了。元波轻咬一口,整口的垂涎竟争相涌上,牙齿有点不习惯的上下移动。毕竟己经有很久的一段时日,没有试过肉类的滋味了;嗅几次、咬一口,用口水润润外唇,再吞下去。如此一小口一小口的越吃起快,直到手上只抓著几根轻飘飘的小骨;还不忍丢掉,后来连骨头也放进口里咀嚼,将里边的滋味全吸光了才肯罢休。

“怎么样?我不骗你吧!”张心笑著问他。

“好吃、只是不够,谢谢你啊!”元波好奇的望著身旁的和尚,也笑著问他:“你不吃素了?”

“早己破戒啦!”和尚拍拍肚皮随其他的人走了。

张心对元波说:“上次、枪毙的应该是我。主意由我出,没抽到签,他们牺牲后,我一直都很难过。”

“事己过去,别再想了。”

“ 还没有过去,我一定会报仇的。”张心握起拳。出力的击向空间,仿佛光上尉是在面前,那狠命的一击是打在光上尉的鼻梁上似的。

“杀了他,越共又派别人来,问题不在那个上尉身上,你还是小心点好。”元波很担心,他没想到好友居然是前次事件的幕后主持人。

“波兄,你讲得一点不错,我报仇的不只是一个光上尉,而是整个越共集团。”

“、、、、、”元波惊讶的望著他,不敢张口,好像开口后,那颗吃惊的心会从里面跳出来。

“你如再找不到我,不必担心,有事可以找和尚,他是很好的一个朋友;我叫你来吃鼠肉,是和你辞行,也顺便介绍和尚给你认识。”张心平静的说:“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儿,代我告诉明雪,叫她改嫁,别再浪费青春了。”

“你想越狱?”

张心点点头,放低声音:“去参加复国军。这里不是你的国家,你也不是旧军人,所以我没有邀请你。”

“祝福你!有一天我如能活著出去,就会用其它的途径参加反共的行列,尽一点做人应有的本份。其实、打倒苛政是不分种族国界的。”

“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。”

四只手紧紧相握,久久不放,好像一放开便会从此天涯永别;盈握著就可保持永不分手的时刻。

元波晚上就那么睁大双眼想心事,他想不通张心怎么样走,走后又如何投靠到复国军的队伍里?但又不便问这些东西。也想起和尚,想不通他怎么也来改造?最后还是想到那香味引人的鼠肉,这不到一百克重的鼠肉,真是生平最好吃的肉了,也不知又涌出了多少口沫才在回味的肉香里睡去。

第二日,出队劳动时,元波全队十二人编到东营的一队里,到山脚翻土种玉米,和尚居然也在队伍中。由于前次复国军救营的事件发生后,越共己增强了军队防守营地,押队离营做苦工也加派武装共军,如临大敌般严密看守。

在毒日照晒下苦干了半天,汗流满身,气喘喘的终于等到了午餐休息时

间。大家放下工具,抹掉脸上的汗水,各自找有树荫的泥地坐下,开始啃咬如石

头那么硬的面包干粮。

元波刚吃完硬面包,和尚就来到他旁边,一股儿的跌坐在他面前,笑嘻嘻

的说:“好吃吗?”

元波摇摇头,回报个笑容,忽然想起鼠肉,他说:“老鼠才好吃呢!”

“其实,狗肉更香,可惜这里连野狗的影子也没有。”

“你也吃狗肉?”

“你们中国的和尚也吃呵!”

“哟!你怎么这样讲?”

“书上都写著呵!朱元璋,鲁智深,济公活佛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,是不是?”

“那些不是真正出家人,有道高僧是不会如此乱来的。”

“对,我和你闹著玩,我不是有道高僧,戒破以后,不吃白不吃。”

“师父怎会破戒的?”元波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。

“他们迫的,给抓后,什么都不给吃。却煮了鱼,烤了肉孝敬我,我忍了两日,到第三天想通了。嘿嘿!就大吃他妈的一个够!”

“、、、、、”元波看著他,想到迫和尚破戒的残忍方法,心中竟为面前的这位出家人感到很难过。

“过桥拆板,这班狗娘养的都是这种德性。”和尚躺下地,半闭起圆圆的大眼睛说:“以前我竟为他们卖命,唉!真是有眼无珠。”

“哟!师父以前原来去示威反战、是吗?”

“何止如此,我们印光寺的许多大师们都笨到为他们当傀儡,信足了他们的鬼话。为他们,什么坏事都干上了,全是给民族大义这顶帽子套上了。”

元波想起了一个积压心头颇久的问题:“那些自焚的和尚、尼姑,是否真的都是自愿的呢?”

“自愿个屁。”他张开铜铃的大眼,望著元波,像要把元波的五官看个透似的,他说:“是我们迫著那些无知的小沙弥小尼姑抽签,抽到的就去送死。”

“可是、他们表现到好勇敢呵!”元波想及当年从电视上观看自焚的僧侣,在烘烘大火里竟不挣扎哀嚎的殉道,那些镜头震撼了全世界亿万人的心。

“都是假的把戏,去表演前,强迫牺牲的和尚尼姑,给他们打下麻醉药。让他们失去知觉,就这样推到闹市活活把他们烧死的。美其名为自焚抗议,玩弄手段骗世人,根本是谋杀,明目张胆的变相谋杀。”

“原来如此可怕,你们出家人竟、、、、 ”元波吓到说不出更恰当的话去责问眼前这个“和尚”,那么伤天害理的残害无辜的僧尼,竟然也是这班“为民请命”的越共党徒,假面具后藏著如此恐怖的真相,怎能不吃惊呢?

“我们双手染满了血,到头来,没利用价值后又给抓来此处,是应有此报的。出家人?许多印光寺里的和尚全是假的,是他们的忠贞党员,奉命混进寺庙搅阴谋的,明白了吗?”和尚闭起眼睛,一口气把当年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倾吐出来,声音很低沉,元波听出了有浓浓的怨恨。

“为什么又要抓你们?”

“当他们夺取了政权,露出了本来面目,我们知道了上大当;除了气愤难平外,立即进行全面反对他们的行动,成了越共的眼中钉。因此、想方设法的把我们拘捕。”和尚说完,翻身跃起,向元波挥挥手,开工的时间原来又到了。

整个下午,元波拿著锄头,很倦的挥舞著,心中感到无比恐惧;脑里升起的是一幕幕在大街上让烘烘烈火活活烧死的僧尼,他们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会给如此的谋杀?元波和世人一样,在这之前都相信他们是狂热的殉教者。

收队回营后,光上尉照常的亲自点名,前后算了又算,点来数去,两百多个囚犯里少了四个,那四个失踪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呼叫时,张心的姓名像铁锤似的击进了元波的心胸。他神色紧张的东张西望,仿佛在他的寻觅里好朋友会再从视线走出来。

正当大家很紧张的望著光上尉指挥著一队又一队的守军离营搜索时,一串单调而摄人心魂的步枪声“卜,卜,卜”的遥遥远远的传来。元波脸色苍白,枪声追杀的逃亡者中他似乎也是其中一个,低下头暗暗祈祷,在他惊惧的忐忑里,一切又归于沉寂。

全体的囚犯不准离开,晚餐时刻早过了;光上尉咬牙切齿的下令把稀饭和杂粮全倒掉,用如此的全体受罚来惩戒他们。大家忍著饿,引头祈盼,陆续的看到搜索的共军垂头丧气的回营,及至太阳完全西坠后,仍没看到逃跑的四个人被押回来。元波深深的庆幸,把一切最好的祝福对著鲜艳美丽的晚霞说了一次又一次,并早己忘了辘辘饥肠叽咕的呻吟。

迷糊的梦境中,看到张心血淋淋的中弹倒地,又看到复国军前仆后继的进攻,带队冲杀的是张心;又见到明雪全身挂白的伏在他肩上,哭著喊著张心。梦魇上演著,当起床的铃声再响时,一个个恶梦才从他脑海飘走。

和尚又和他同队,边锄泥边移到他身旁悄悄的问他:“喂!高兴吗?”

元波点点头,瞄他一眼,正遇著他的大眼睛,又赶快的避开。

“事先知道吗?”

“ 、、、、、”元波又肯定的点点头。

“他们很幸运。”

“怎么去得了呢?”一夜梦魇,使他很担心,忍不住就开口问了。

“谁知道呢?”

“那么?、、、、、、 ”

“赌啊!大大的投一注,或生或死,懂吗?”

原来这样,拿生命作赌注,对他们四个的那份胆色,到此刻才真正的从心中感服。本来以为张心是早己安排,万无一失,经和尚讲,才知悉并非那么容易。

热带风雨说来就到,亳不容情的把天上的水哗啦啦的照头倾下,脚上的泥浆将拖鞋紧紧的吸吮,一举步都要花上全身力气。狂雨中,押队的共军慌张的呼叫著收队。天愁地惨,雷电交流,大家在泥泞中挣扎举步,几十分钟后才回到改造营。

别的队伍还没回来,守门的共军冒雨查点人数,居然大嚷大吵又少了一个回营的;共军立即反身冲出去,光上尉接到报告。这次、他在雨中亲自出马,领著几十枝枪,四面八方的追赶而去。

雨渐渐的停了,风还在哀怨的呼鸣,忽然又传来一阵刺耳而令人心跳的枪响。不久、追赶的共军陆续归队,最后四个士兵一人一手的抬著个死尸跟进来,然后把尸体仰面的抛下湿草地。

难友们争相的站在营门内望著那个不幸的死者,那对大大的铜铃般的眼睛向天呆望,像在问天:为什么?为什么?

竟然是和尚,元波心里狂跳,骤然有股冲动,想跑出去把他的双眼按下。但两脚不能动弹,来来回回都是和尚的声音在他耳中清亮的回响著:

“赌啊!大大的投一注,或生是死,懂吗?”

元波不忍再看,转过身、轻轻的说:“师父!你输了。”

和尚睁著愤恨的铜铃像在骂天,在骂那个没有眼珠的苍天,永远不再回答元波。

接下来的日子,又变得那么死气沉沉,张心越狱后,连个刚认识而可以谈天说地的和尚也归天了。元波心境悒悒,除了埋头做苦工外,终日不愿开口。晚上在政治学习会上也变得沉默,他变到很小心,不答些容易引起误会的话;把些念熟了的八股,琅琅背诵,他己经学会了忍耐,学会了怎样去保护自己。

日子流转著,每个日出和日落,对于劳改营的囚犯们早己变得没有什么不同了。在麻木中甚至都没人去追究是何月何日,日历的意义,时间的记载,通通和他们没关系啦!

黑婆山以外的天地,近在咫尺的西宁省会,对他们充满诱惑外,也变得一无所知;更休想知道其它地区的新闻和世界消息,这样的封锁,在他们生命史上必然是一段白痴的岁月。共党所盼望于囚犯的,大概就是要他们终此生全成了白痴吧?

微曦初露,共军才进营房开脚镣,比往常迟了,他说:“起来,起来,今天不用去劳动,放假一天。”

大家高兴又意外,不及细想的争著去茅厕,等啃过早餐的硬面包后,吹著集合的喇叭响了,光上尉站在土堆上说:

“今天是元旦,庆祝新年,大家休息一天,感谢党对你们的恩情,特准家属到此探营。记住:只有一小时和家人会面,除了闲话家常,不准乱说话。谁违背会被罚延长劳动时间,永远不准再和家人相见,听到了没有?”

“听到了。”全体难友的回声从没有如此嘹亮,大家都极兴奋。似乎,真的对“党”的恩情感激万分?尤其元波,他完全没想到,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,紧张又雀躣。以至整个上午就那么坐立不安的在草地上来回踱步,眼睛却时刻的瞄向营门外,心中焦急的恨不得探营的时间立即到来。

越共特别增强了四处的守卫,接近营门入口处,更是如临大敌,营门在众人引颈企盼中打开。来探营的几乎全是妇女,她们经过了出示身份证,探营通知书,接受了进营前由女越共负责的全身检查;过了几道临时设置的关卡,才进到改造营的中心空地。

呼叫声音,相拥的喜悦,重逢欢乐一幕幕的上演。婉冰跟著队伍,终于也到了草地上,放下手中拿著的肉丝,鲜橙和几包止泻退烧的、伤风感冒的成药和药油。抬起头,元波早己边叫边嚷的跑到她跟前。在她疑惑犹豫的几秒钟里,元波不由分说的双手粗野的把她拥进怀里,喃喃地呼叫著她的名字。

婉冰在一阵恶心的异味嗅觉下、伏在他的肩膀上,泪水无声的沿眼角泻涌而出。在泪眼漠糊里轻轻的推开他,分手不到一年,她以前习惯的印象中的良人己经有了很大的改变。头发又长又脏,脸颊瘦凹,眼色黯淡无光,手脚肤色黝黑,全身有点浮肿。和往日倜傥洒脱,神采奕奕的形象,简直是天渊之别;心底一阵凄酸痛楚,那强忍的已止住的泪水又任它奔流。

“孩子都好吗?爸妈、弟弟怎么样?”

婉冰别过头,擦去泪痕,点点头,才怜惜的轻声的反问:“你呢?”

“还好。收到信吗?”

“收到。己立刻回信,有收到吗?”

元波摇摇首,想起元浪,急急问她:“老二怎样?”

“你出事后,他很怕,东躲西避,不敢回家。几个月前和朋友一起偷渡出海,爸妈担心到不能睡,大约过了一个月,终于收到他报平安的电报,在马来西亚。”

“他很勇敢,真为他高兴,老三呢?”

“三弟没事,常买些点心来给阿美姊弟,他搬回去和爸妈住了。”

“明明和阿美、阿雯都乖吧?”

“她们天天挂念你,吵著要来,但探营通知书只准我一人。而且路途难走,转几次车,很不方便。”

“有没有明雪的消息?”

“老二从工友的口中,只探听到她也被拘捕;他走前到她家里,人还没回去,应该是仍在狱中吧!”婉冰一边说一边张罗著她天未亮就清早起床煮好带来的鸡饭,用碗盛好递给他。他接过、禁不住那香气诱惑,立即大口的吃著。婉冰自己切个橙,一片片的撕好,静静的瞅著他把三碗多的油鸡饭全吃光了,竟还意犹未足似的往铝锅里张望。放下碗筷,他又吃著鲜橙,婉冰也吃了几片,才说:

“三弟正在为你奔走,顺利的话你可以提前回家。”

“真的,什么时候?”元波精神一振,全部力气和生命内涵的活力都回复了。希望!像阳光那样强烈的照进阴暗的地方,使到寒冷也变温热了。他情不自禁的抓紧她的双手,两眼痴痴地迫视她。

“不晓得,你要多加保重,逆来顺受。我早晚焚香祈告上苍,你会早日平安回来的。”

元波放下手,心中热热的,感激著太太的一片深情,他说:“谢谢你,你也要多珍重,双亲和儿女全靠你了。哟!忘了告诉你,我见到张心呢!”

“真的!他好吗?”

“己经走了。”元波约略的把张心的情况及越狱事告诉她。

六十分钟在欢乐的气氛中如喷射飞机那么快的呼啸掠过,抓也抓不住,闭营的号角刺耳裂心的催促著。元波又紧紧把妻子拥在怀里,婉冰也忘了他身上的异味,任由他搂抱著。她闭起双眼,享受这片刻的温柔;那份感觉犹若天长地久,她贪婪的品味著,再也不忍把他推开。倒是元波看到三三两两的探营者己陆续往外走,才放松了两手,依依难舍的说:

“你该走了,代我问候爸妈。多保重啊!”

“你凡事都小心,忍耐点等呵!”婉冰泣不成声,无奈而断肠的移向营外,频频回首。元波挤在人群里,拼命往外挥手,直到所有探营者全走光了,还不忍离开。像站在那儿多一分钟,就可有多一分钟看到妻子背影,用以往后做为回味相思的影像时;便能清晰似的,而营门外早己回复了原来的风景,派出去加强守卫的共军也收队归营了。

日子叠著滚过去,自由中心劳改营比前更挤迫了,断断续续的新犯人也不晓得从何地送来的。人多了,工作还是永远做不完,伙食也没有改善;不过、元波自从见过了婉冰,知道老三在为他设法,这个消息给他很大的鼓舞。有了希望,他一改以前的消沉颓丧,人一旦变得乐观,对什么坏事物也就较能容忍,劳动起来,在卖力里居然也会哼些小调子,使日子变得较轻松。

夜晚、除了蚊子嗡嗡袭击外,如今时常被些零星的冷枪和沉沉的重炮吵醒。他和所有难友一样,由好奇而变得兴奋,自从复国军攻过营后,他己经知道,在这个恐怖制度里,己经有股新力量组织好了。那些枪炮,从久久一次的轰响到夜里愈来愈频密的扰人清梦,应该不是偶然的事件。大家窃窃私议著,但在政治学习会上倒也无人敢发问这类属于“敏感”的问题。

直到有一晚,光上尉自己讲出来,大家终于知道了那些枪炮声的真相。所猜的和所想的竟是十万八千里那么大的差别,有如明明是一颗鸡蛋,在密密的蛋壳里走出来的居然是只小鸭那么使人惊讶和意外。

光上尉站在草堆上,用一向的那种咬牙切齿的声调说:

“这半年来,我们都会不时听到了枪炮声,我国的边境不时受到了无理的进攻;我族人民生命财产受到了侵夺破坏,英明的党中央在制定了全盘策略后,如今己决心对来犯的敌人迎头痛击。

我们的敌人就是波尔布特这个反动集团,他全面受中国共产党的支持及控制,妄想破坏我国神圣不可侵犯的土地及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。中国共产党己经勾结了美帝和国际法西斯集团,疯狂的野心的想利用波尔布特这只走狗,对我国进行无耻而注定失败的侵略。

中、越两国山连山,水接水,“同志加兄弟”的手足亲情,竟然反目相向;我们为中国背叛共产主义而感到痛心外,党和英勇的人民军队将一本过去战胜世界头号敌人、美帝国主义的力量和精神,为保卫我国疆土而继续向来犯的一切敌人痛击歼灭。

党中央发布的文告号召全民全军完成保卫国土的斗争;从今天起大家要全面努力学习这份文告的精神,并提高警惕,一起搞好后方建设,支援前线的圣战。

英勇的越南人民军队万岁!伟大的越南共产党万岁!”

大家附和著他的那些万岁口号,心底在惊异中却忍不住高兴,元波幸灾乐祸的掩住内心的喜悦之情。狗咬狗骨,共产党集团内斗,魔鬼自相残杀,比之复国军的进攻是更令人兴奋的。这种残踏人权的政党,奴役人民的魔鬼制度,史无前例的独裁暴政,最好都能够在这个地球上消失。

每个静夜,再不会因那些枪炮声而失眠了,居然是期待著那些战争的来临。有了这种残酷的内争,整个世界的明天才更会有希望;元波也惊讶于自己痛恨起越共的倒行逆施后,竟推而广之的也对波尔布特的柬兵深恶痛绝。

他忽然有个行动的念头,很想去参加复国军,加入张心他们那种搏杀的反共队伍。从来没握过枪的人,对战争毕竟没有真实的参与过;所以那个奇怪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,他找到了一种借口安慰自己,反共、不必都是拿枪的啊!有了这种思想后,他也便心安理得的混日子。

婉冰探营后的四个月,元波的运气到了。

在学习会上,光上尉表扬了几个囚犯的革命觉悟及学习社会主义伟大思想,取到了可观的成绩;元波更能划清界线,分别敌我。因此党及人民政权通过审查,对知所悔改的人从轻发落,赦免刑罚,提前释放;希望他们做个社会主义制度里的优秀公民。他讲完后先大力鼓掌,全场听众才如梦初醒的一起响应。元波和另外三个同伴被叫上讲台,分别接过由胡志明市委颁下来的恢复公民权的证明书后,又向大家讲了些感思的说话,在难友们羡慕的眼光中,走下来接受他们的祝贺。

元波摇摇晃晃,如身在海浪汹涌的小上浮沉,轻飘飘然的晕然感觉中,很难相信明天就可以走出这个改造营?他小心的把证明书放进裤袋里,在难友的纷纷祝福声中,除了把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挂在五官上,还不时的说著道谢的客气话。

散会后他又习惯的回到营房,来上脚镣的共军对他说:‘ 喂!你今晚到接待厅里睡,不必再上脚镣了。’

‘ 谢谢你!’他把铺位上的牙刷面巾及几件破衣裳收拾好,又向同营的兄弟道了晚安,才自个儿去接待厅,另三个释放的同伴也已来了。果然,这里的木床没有铐镣的设备,环境也清洁多了,四个人躺下去,双脚摆来摆去,心里高兴之情竟把睡意驱到天角底。天亮、对他们是生命的另一个开始,睡过去后,恐怕迎接不到这个大日子呵!

人逄喜事精神爽,一夜闲扯,晨曦初现时,了无倦意的展臂迎迓这个美丽的黎明。

八点钟刚到丕上尉将回去的路条交给他们,营外的一部吉普车已发动了马达,他们狂喜的和目送的难友们挥挥手,便匆匆跑著出营门。跳上车,司机立即开动了,元波回头望,囚禁他将近一年的改造营已淹没在红尘滚滚中。前方黑婆山扑面而至,崎岖的路不管怎么难走,对他来说,每个颠簸都是喜悦,飞扬的风沙亦成美景。

到达西宁市,司机完成任务就驾车自已走了,把他们留在车站,市面的店铺,十有八七都关闭著。和以往的繁华相同比, 就显得萧条,但车站却格外热闹,等候公共汽车的人很多,元波排队足足等了个把钟头才轮到 。

一部巴士可以容纳六、七十人,党员、军公干部、烈士家属优先留位。有通行证路条购票的老百姓,不论在什么场合,似乎都变成了最低级的动物,对于‘ 铲除阶级成份’的共党来说真是莫大讽刺。

元波现在已明白,这个制度无形的阶段比旧社会更紧密的控制著每一阶段。划分界线,弄清成份,把每一个人的出身,过去等等后天因素,硬分出许多不可思议而复杂的类别,比之以往资本主义制度贫富两种阶级更今人难以适应。他们之所以这样做,无非要强调了所谓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,才可以永远控制以统治著他们的‘ 江山’,永远可以劳役著整个国家千千万万的善良人民。

元波是受管制的阶级敌人,又是比普遍百姓更低一级的贱民。车票有了,是轮在最后的一班车,可以赶上最后一班车已经算很幸运了;不然就要在车站露宿一晚,身上除去购票的钱外;只有几块钱,上店吃餐经济午饭的资格也没有

。 路过富来饭店、广海茶家,东堤酒楼已被封,食的诱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另他垂涎三尺的,几乎有种不顾一切的往内走,先吃个痛快再计较行动。但拿著几块钱,思前想后、经此大变,竟也不敢造次,行到小食档,以两块钱换回一碟粿粉,也已经胃口大开食得津津有味了。

心越急时间过越慢,在车站吵杂的人声里忍受著骄阳的煎熬、一班车开后再轮到别班,他行行走走,三时半一班车终于够钟离站了。元波的座位挤在车尾,花同样的价钱,却有完全不同待遇,人!连这点平等也剥削了,他除了暗里愤怒及生气,已经不敢有什么表示了。

经过了重重关卡检查站,一百公里左右的路程走走,汽车残旧又没有新零件替换,速度自然也比前慢许多,到达赶岸新街市六省车站时(西贡和华埠于沦陷后统称胡志明市)已经是七时多了。再步行往家的方走,回到家天已全黑,他立在那道熟悉的绿铁闸前,当举手敲门时,心里狂跳。压不往的激情越近家的时刻越膨胀。而家忽然就呈现在自己眼前,触到抚摸到的事实,并非做梦,那份期待多时而成为真的狂喜,如何能把心安定下来呢?他咬紧牙关双唇,似乎真的怕那颗心会跳出来哟!

“是谁呵!” 婉冰的声音响自屋内。

“是我、我回来啦!阿冰你快开门。”

“元波?是你?”门匙碰撞的声音显得开门的手是在发抖。

门打开了,元波一脚跨进去,返手再拉上铁闸;还未举步,婉冰已整个人倒进他怀里。他也张开手紧紧的搂抱她,背就倚在铁闸上,没有开口,他眼眶潮湿,婉冰则一任泪水流泻,无声胜有声,鹣鲽情深,不外如此。

明明的啼哭,惊破了他们温馨的万缕柔情;婉冰羞赧而腼腆的推开他,两人互相凝望的眼光中一齐寻声看去,身旁不远处的阿美拖著明明,阿雯怯怯的独站一边,惊异的眼睛都集中射向他。

“怎么不叫爸爸?” 元波蹲下身体,伸手期望儿女奔跑过来拥抱亲吻。

明明畏缩的往后退,放大声带喊妈咪,阿雯也缩著身体不敢向前,大女儿阿美睁开圆圆的眼睛瞧著他,然后低声的叫一声“爸爸’。 元波感到很奇怪和失望,他抬头瞄瞄妻子,还没开口,婉冰已先讲:

“一年分别,又没有刮胡须,头发凌乱 ,人又黑又瘦,他们不能认出是你呢!”

“ 哦!原来这样,我先去洗澡。你到对面找老杨帮个忙,烦他到老三那边通知我已回来了,明天我才见他们。”

“好的。你擦洗干净,把胡子刮去,明天先去理发再回去见爸妈。”

阿雯已从父亲的口音中全记起来,怯怯的一步步靠近,轻轻的说:‘“爸爸!阿雯很想念你,你不要走了。”

元波心里一酸,伸手把女儿抱起,正想吻她,想起一脸于思,女儿却挣扎要下来,无邪的笑著说:

“爸爸!你很臭。”

他苦笑放下女儿,匆匆跑进浴室,狠狠的擦洗著身上的污秽邋遢,香皂涂了又洗,洗了再涂,冲冲淋淋后又把胡子刮净。 可是、那身黧黑的铜色皮肤和瘦削脸颊,被折磨一年的痕迹却没法一时三刻的冲洗里改变过来。

丰富的晚餐已摆在厨房饭桌上,明明早已不再啼哭、陪著姐姐倚在父亲身边好奇的抚抚摸摸。元波先把女儿逐个的拉在怀里亲吻,然后过去搂妻子,没想到婉冰一闪躲到对面椅子坐下,甜甜而含羞的望著他笑。元波心里一荡,好像婚后那么久,才发现妻子的笑姿是那么动人和美丽。举起筷,久久都忘了动手,秀色可餐,古人倒非夸张呢!

经历风浪,受过苦难,家像避风港,所代表的温暖幸福,以及家所包藏的爱意竟是那么真切深刻,世界上有什么快乐,可以比得上天伦之乐呢?

元波浸沉在家所包容的全部意义里,享受著一餐前所未有的佳肴,虽然只是空心菜,只是清汤和一尾小鱼外加四碗白饭,没有杂粮的饭;再加上妻子姿容,儿女的乖巧,和家里一片温馨宁静,他涨饱了胃,涨饱了心房。甜蜜和快乐,使他虔诚到想跪下来感谢上苍所赐予他这份幸福。

“知道你快回来,可是没想到真的那么顺利。”婉冰待他放下碗筷,才开口讲。

“你怎么知道?”元波深感意外。

“你忘了?我探营时告诉你,元涛在设法呵!”

“你回去后,我就很乐观,也积极表现,竟以为是我的成绩使到可以早日回来呢!”

“还是那么老天真,老三找到市革委的内线,二十两黄金的代价,那就是你以为的成绩,懂了吗?”

“原来如此,如果没有二十两金片,我还得在劳改营里呆九年?”

“一点不错,你还相信他们的连篇鬼话吗?你还相信这是公平的新社会吗?”婉冰笑著问、对于这种荒唐无耻的,人类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乌托邦极权式的政党,他好像早已看清了他们本来面目,不足为怪的,笑意里倒是对丈夫存了一份怜悯。

他没有回答,出力的对她摇摇头,这些日子、种种遭遇,所闻所见,亲历其境,他早已惊醒了,对这样的制度已经不再存任何幻想。

他一手抱起明明,一手牵著阿雯,阿美和婉冰跟在后边一起上楼。两个女儿喋喋不休的问长说短,元波耐心的和她们穷扯,明明这时也睡了,婉冰把他抱上小床,再呼两女儿去睡。等到自已上床的时候,心中竟卜卜跳个不停,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,仿佛当年新婚夜那份娇羞感觉又来了,人还没躺好,元波结结实实的身躯已经压上来!

缠绵而温柔的夜,深情无限的张开臂膀,容纳了天地,拥抱了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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