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已經這樣,你還要怎樣 | 宋詞句法之層深句

文/清簫

 

上期講過設想句,本期講使詞作不顯單薄的方法之一:層深句法。

作詞有點像建別墅,搭建主房之後,仍不夠充實,此時橫向可以考慮在後院增建小屋,縱向可以建成複式。寫景和抒情都可以使用層深句增強文字的厚度和廣度。以下舉例。

 

更在斜陽外

相信很多朋友都背過范仲淹的〈蘇幕遮〉,這闋詞在上片寫景方面使用了層深句法。全詞為:

碧雲天,黃葉地。秋色連波,波上寒煙翠。山映斜陽天接水,芳草無情,更在斜陽外。

黯鄉魂,追旅思。夜夜除非,好夢留人睡。明月高樓休獨倚,酒入愁腸,化作相思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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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:Adobe Stock)

 

其中,「山映斜陽天接水,芳草無情,更在斜陽外」構造出一幅遼遠延綿的秋景圖。斜陽已經夠遠,接近於肉眼可見的極限,然而芳草更遠,延綿無際,肉眼已看不見它的盡頭,那甚至是斜陽照射不到的地方。

詞人很懂得布局意象,特意將芳草挑出,在山、水、斜陽之外橫向增加。試想,如果只是將山、水、斜陽、芳草簡單堆砌起來,讀者腦海中呈現的將是沒有重心的畫面。而詞人選擇將芳草單獨拎出,另鋪開一層寫,更容易使讀者聯想到鄉思如草,「更行更遠還生」。在古詩詞中,芳草常與鄉愁別情相聯,如《楚辭》寫道:「王孫游兮不歸,春草生兮萋萋」,它無邊無際,彷彿永遠都會生長,是遊子愁思的有形化。范仲淹在「芳草」後用「無情」二字形容,說芳草不照顧遊子情緒,無需明說是何情,情已躍然紙上。沈謙對該詞點評道:「雖是賦景,情已躍然。」寫景時情已自然含在其中。

歐陽修〈踏莎行〉「平蕪盡處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」與〈蘇幕遮〉「更在斜陽外」異曲同工。〈踏莎行〉表現閨中少婦思念丈夫,她站在高樓上遙望遠方,廣袤的草原盡頭便是春山,而她思念的人在比春山更遠的地方,那是她無論怎樣極目都看不到的地方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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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沂孫〈長亭怨慢〉「水遠。怎知流水外,卻是亂山尤遠」也得此法之妙。詞人以虛字「怎知」、「卻是」連接景物,流水如離散的宴席,流水之外是亂山群峰,然而友人比亂山還遠。此三句無一字明寫人,僅是寫景,卻飽含深情,作者無盡的思念跨越層巒疊嶂,纏綿悠遠。

上述是以層深句寫景時表現「在某景物之外還有什麼」的例子。若只寫一層,讀者的視線則停留在地面上;而當增添一層後,讀者彷彿騰空而起,追隨作者的文字俯瞰到更遠的地方,帶來無盡想像。

 

更著風和雨

還有一種寫景抒情是「已經這樣,卻還那樣」,比如陸遊的經典名句「已是黃昏獨自愁,更著風和雨」。古詩詞中常用黃昏意象,此時人往往寂寞憂愁,如晏幾道詞云:「惡滋味、最是黃昏」,柳永詞云:「這滋味、黃昏又惡」。已處於最落寞的時間,卻還遭受風吹雨打,心靈與身體均受挫折,寫盡梅花的不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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類似的層深句還有葉夢得〈虞美人〉:「落花已作風前舞,又送黃昏雨」,以及王沂孫〈醉蓬萊〉:「一室秋燈,一庭秋雨,更一聲秋雁。」

後者尤為精彩,三句排比,視覺、觸覺、聽覺三方面增強秋意。窗外的雨彷彿嫌窗內的燈愁不夠濃;而大雁也彷彿嫌詞人近處愁不夠濃,還要在遠方用聲音再添些愁。王沂孫作這闋〈醉蓬萊〉時,南宋已經滅亡,他不願事奉元朝,多重凄涼秋景更加重他對故國的懷念之情。俞陛雲對該詞評道:「秋燈三句,清愁重疊而來。」

 

東風何事又惡

周邦彥也用過層深句法。我們來看他的詞〈瑞鶴仙〉:

悄郊原帶郭,行路永,客去車塵漠漠。斜陽映山落,斂餘紅、猶戀孤城闌角。凌波步弱,過短亭、何用素約。有流鶯勸我,重解綉鞍,緩引春酌。

不記歸時早暮,上馬誰扶,醒眠朱閣。驚飆動幕,扶殘醉,繞紅葯。嘆西園、已是花深無地,東風何事又惡?任流光過卻,猶喜洞天自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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該詞相傳是周邦彥在夢中所得,而且現實場景與夢中幾乎一樣。王明清《揮麈餘話》說:「周美成晚歸錢塘鄉里,夢中得瑞鶴仙一闋……未幾,方臘盜起自桐廬,擁兵入杭。時美成方會客,聞之倉黃出奔,趨西湖之墳庵。次郊外,適際殘臘,落日在山,忽見故人之妾,徒步亦為逃避計。約下馬,小飲於道旁旗亭,聞鶯聲於木杪分背。少焉抵庵中,尚有餘醺,困卧小閣之上,恍如詞中。逾月賊平,入城,則故居皆遭蹂踐,旋營緝而處。繼而得請提舉杭州洞霄宮,遂老焉。悉符前作。美成嘗自記甚詳。今偶失其本,姑追記其略而書於編。」

當時正值方臘起義,周邦彥倉皇躲避戰亂,某天夕陽西下之際,偶然遇見熟人,於是下馬喝酒,喝醉後在小閣上卧睡。正值四月,紅芍藥開得正盛,忽然一陣疾風吹來,簾幕隨風翻動,芍藥也被吹散。周邦彥繞著紅花嘆息:西園已經滿地殘花,春風為何還要添亂。「東風何事又惡」與「驚飆動幕」呼應,「繞」字體現他惜花情深,責怪東風更突顯無奈與哀涼。「花深無地」、「東風何事又惡」也是他四處奔逃的間接反映。

 

那堪更被明月,隔牆送過鞦韆影

我們再來看張先〈青門引·春思〉,下片寫得極好,觸覺、聽覺上已覺得悲傷,再看到影子時更添悲傷。全詞為:

乍暖還輕冷,風雨晚來方定。庭軒寂寞近清明,殘花中酒,又是去年病。

樓頭畫角風吹醒,入夜重門靜。那堪更被明月,隔牆送過鞦韆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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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乍暖還寒,雨下一整天,花已凋落,張先想借酒消愁,卻適得其反。他被凄涼的角聲與晚風吹醒,院門重重深閉,庭院寂靜。不料,月光還要隔牆送來少女盪鞦韆的身影,又觸動他敏感的內心,牆外的歡樂與牆內寂寞的他形成鮮明對比。

沈際飛稱這闋詞「懷則自觸,觸則愈懷,未有觸之至此極者。」黃蘇 《蓼園詞選》評價說:「角聲而曰風吹醒,醒字極尖刻。至末句那堪送影,真是描神之筆,極其杳渺之致。」

〈青門引·春思〉結尾還有一個巧妙之處,即無需直接描寫盪鞦韆的人,影即是人,但影又虛無縹緲,虛影如此近,而真人如此遠。透過鞦韆間接描寫女子,與吳文英〈風入松〉頗為相似。〈風入松〉寫道:「黃蜂頻撲鞦韆索,有當時、縴手香凝」,美女雖已離去,但繩索上還有玉手留下的香。俞陛雲對這二詞評價道:「夢窗因鞦韆而憶凝香縴手,此則因隔院鞦韆而觸緒有懷,別有人在,乃側面寫法。」

 

才欲歌時淚已流

杜安世〈卜運算元〉也使用層深句表現傷懷,全詞為:

樽前一曲歌,歌里千重意。才欲歌時淚已流,恨應更、多於淚。

試問緣何事?不語如痴醉。我亦情多不忍聞,怕和我、成憔悴。

該詞寫的是詞人聽歌女唱歌,歌女尚未唱出口,就已經淚流滿面,想必她心中的苦比淚水還多。以無形的苦恨和有形的淚水相比較,更進一層走近歌女的內心世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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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為〈江神子慢〉也以層深句寫女子的苦恨:「此恨對語猶難,那堪更寄書說。」閨中少婦想念遠方的丈夫,這種離愁別緒即使面對面訴說也難,更何況寄信向他傾訴。對語是一層,寄書又進一層,前一層不可行,後一層更是幻想。她其實很想寄信,然而丈夫杳無音信,縱然能寄,她也難以表達滿腹心事。詞人描寫女子心理十分細膩。

在此總結,這類層深句通常含有「已」、「更」、「又」、「那堪」,往往有遞進,有些是橫向增加廣度,如思念之人在什麼之外;有些是縱向升級,如風雨突來;有些是透過不同感官加深程度,如不僅聽到,還看到,更觸動內心情感。

我們在寫作時,如果僅僅簡單地遞進,那只是照貓畫虎,必然平淡無奇,所以要精心思考意象的選取、布局以及用字,爭取恰到好處、不落俗套地層層遞進。

詞還有一種寫法是否定一層,再轉入新的一層,有點像拆除舊房,再建新房。下期我講翻轉句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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